您相信醫生能判定一位癌末病人僅剩下一兩天的生命嗎?
我是不相信的,哪有那麼誇張的判定,說一兩天就一兩天。
可是和信的義工卻很認真的告訴我,
現在醫生是很厲害的,
說的通常都不會錯。
我猜,應該是義工菩薩急著要法師到醫院幫病患說皈依,所以就「說之以急」,讓我能盡量配合。
我說:「家屬和病患都希望法師去說皈依嗎?」
「是ㄚ,他們今天一直找我,我去看他們,他們一直問法師能來嗎?」
「病患自己希望皈依?」
「是ㄚ,她很想皈依!」
我更不相信了,一位還能很清楚表達的病者,會只剩下一兩天的生命。
到了病房前,和孩子的阿姨先碰了面,因為只有十九歲、因為只剩下一兩天的生命,所以全家上下都哭成一團,我還是懷疑真的會只剩下一兩天的生命。
走進了病房,看到大家面紙直擦哭喪的臉,大家望著床上的雅惠…
「雅惠昨晚沒睡好,現在有些累,眼睛一直閉著,輕輕叫她,她就會醒來」媽媽說。
「是ㄚ,現在念佛的聲音一直播放著,她睡的很安穩,現在她看到法師來一定很高興。」阿姨說。
「雅惠--雅惠—師父來看妳了。」阿姨說。
雅惠就輕輕的張開眼睛,看著陌生的我。
「雅惠--雅惠—趕快說:師父~阿彌陀佛。」阿姨說。
雅惠輕輕的說了:「師父~阿彌陀佛!」臉上露出淺淺的笑,大家見狀一下子都笑了。
我把身子送的更近,逗雅惠說:「妳一定沒那麼近看過出家人對不對?」
靦腆的笑在她的臉上浮現,整個病房空氣都變的溫暖了。
我真的不相信眼前的雅惠會是剩下一兩天生命的人。
就這麼近和她說話,告訴她學佛的心態、告訴她發願利益眾生、告訴她極樂世界,
當我將西方三聖像拿在她眼前向她介紹,雅惠把相片接了過去,右手食指輕輕的比著…
「這是阿彌陀佛、這是觀世音菩薩、這是大勢至菩薩」她口齒清晰的學著我說著。
雅惠突然問我:「師父,你坐這樣會不會累ㄚ。」
我趕緊將原本歪斜的側身轉了九十度說:不會ㄚ!雅惠笑的好燦爛…
我又一次肯定的對我說:我絕對不相信眼前的雅惠會是剩下一兩天生命的人。雖然感覺她有些累,但她還是那麼的「清楚」。
當在說皈依的時候,她還合掌,隨著我念皈依詞、發四宏誓願。
那麼的祥和、那麼的感動、那麼的圓滿,全家人的心情都暫時開朗,臉上也露出一絲絲的法喜。
「我先走了,不耽誤雅惠妳休息。」說了拜拜雅惠又把眼睛閉上休息了。
走出房門和媽媽、阿姨聊了一會兒,給了媽媽更多的支持,也把臨終處理事項都說明完整確認他們都清楚了,我以為自己很安心的離開醫院,事實上我不斷的質疑:這麼年輕的她、這麼有善根的她、看起來還不是算壞的她,
會這麼早走嗎?當天臨睡前我心中還浮起這些問號!
隔天,一樣的忙著,一直到了下午離開辦公室前,
一通電話打來問說:和信醫院有一場助念,
法師你知道亡者的名字嗎?很抱歉!這個申請應該是地方自行處理的,我不知道。
掛上電話,心中開始忐忑不安,難道會是雅惠,第二個念頭馬上告訴自己「不可能!和信醫院又不只住雅惠一個人,更何況雅惠的媽媽沒打電話給我啊!」用電話求證看看,第二通電話得到的消息終於證實是雅惠,她在下午三點往生了。
心中感受真的很複雜,到現在還是,雅惠讓我學到很多,她好像用著生命帶給我某些啟示似的,
很感恩她!
2000.10
在臨終關懷和雅惠家人接觸的時候,阿姨還有媽媽都很擔心,就連一些枝微末節的小事也都問到了,比如雅惠這麼小以後誰上墳為他上香、不在家裡設靈堂放在殯儀館她會不會很孤單、如果靈堂放家裡房東會不會不高興、要讓雅惠穿什麼衣服往生、雅惠的衣服要不要燒給她、我們家裡經濟不好殯葬費用該先籌多少…,排山倒海的疑問完全彌漫在空氣中,她們近日就得面對這些沒能力應對的事務,要怎麼讓人安心呀!有哪些事是她們最無力處理的?我該給他們最恰當的協助是什麼??我自己問著自己。
整個關懷的言談過程中,我除了專心聽出她們心裡的無助,更發覺有些現實問題確實困擾著她們,尤其是錢的問題;雅惠家是個單親家庭,爸爸不負責任欠錢倒債,即使父母現在已經結束婚姻關係,債主還是討債上門,在逼不得已的情況下只要有人逼債,她們就得連夜搬家,這樣恐怖日子就是她們生活方式,媽媽自己一直怪自己書讀不多,現在只能在地方型的小茶室陪客喝酒,賺取卑微的打工收入。可是她又不是一個很有風塵味的大姊大,顯而易見在茶室這樣鶯鶯燕燕的工作處所,她一定又是一個弱者。
所有細項的事務流程她們一個一個問,依佛學概念還有殯葬專業我就一項一項答,雅惠的阿姨還有媽媽也都聽的很受用,可以發現她們臉部緊張的線條有漸漸變淡,很明顯的她們有安心許多,我再一次用堅定的語調向他們保證:您們擔心的問題都有辦法處理,即使是殯葬費用也可以放心,法鼓山會傾全力相助 (當時我的身分是法鼓山助念團的輔導法師,做這樣的承諾是可以做到的)。
當助念過後送雅惠到殯儀館之前,家人想再一次看看她的遺容,我們小心翼翼的把往生被掀開,看到雅惠安詳的閉著雙眼,和睡著的樣子差不多,阿姨和媽媽到旁邊對著雅惠輕輕叮嚀幾句之後,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的淚水,趕緊側身拭淚,因為大家都說不能讓眼淚滴在往生者身上,妹妹也過來看,妹妹小雅惠兩歲讀高一,她不知道得和姊姊說些什麼,我在旁邊引導說?姊姊很安詳,您看她的樣子,是不是比在病房的時候還要放鬆。
嗯!(妹妹表示認同)
姊姊痛的時候都不敢出聲,臉常常糾成一坨。
我可以摸姊姊嗎?
要輕輕的歐~我愣了一下說出。
姊姊您現在已經不再受苦了,安心的到菩薩那邊去吧!妹妹輕輕摸著雅惠的頭髮。
事隔一天,我到了雅惠家中,這家位於很雜亂的狹小巷弄裡頭,樓梯間陰暗潮濕油漆剝落,骯髒的樓梯住戶門前物品隨意擺設,典型的破舊老社區;開門看到這家我的心糾成一團,什麼是?家徒四壁?真的讓我見識到了。
雅惠的媽急急拿了張小塑膠矮凳請我坐下,我說我們先來為雅惠上個香,靈堂安置的很端正,雖說只用了三尺的寬度,感覺上整個客廳都滿了,靈堂上的供養物品除了鮮花還有一顆蘋果,我很好奇的怎還會擺著一包科學麵,妹妹告訴我說:姊姊喜歡,這樣可以嗎?媽媽接著趕緊問。
我說:沒關係,只要家人安心就好了;其實雅惠已經在天上阿彌陀佛身旁學習佛法,我們不需罣礙這些小事,我們想想這時雅惠最需要的是我們趕緊回復生活常軌,我們的生活能回歸正常,她在天上也才能安心。
媽媽說:我們要為阿惠吃素四十九天。
我說:如果不方便其實不一定要求一百分。
媽媽說:沒關係,我打算等阿惠四十九天之後再去上班,現在也沒心情工作。
我們就在靈堂前,坐在塑膠矮凳聊了很多很多事情。
告別式選在一個星期天;其實我個人覺得人往生不一定要有告別式,尤其家人不多的情況下,可以精簡一些也是無妨,但是雅惠的媽媽堅持要!媽媽說:阿惠很乖,平時打工賺的每一分錢都交給我保管,其實小女生哪一個不喜歡花錢,哪一個不喜歡打扮,阿惠實在太懂事了,都怪我們大人不好,不然她也不用受這種苦,想到這兒就令人心酸,替她辦一場莊嚴的告別式,也是我該回饋她的,在她生命裡頭最重要的一個聚會我要辦的漂漂亮亮的。
依佛教的治喪想法,告別式會場佈置應以--環保惜福簡約樸實又不失莊嚴為原則,會場裡頭會有莊嚴的佛像、溫馨的燈光、新鮮的花材…,花樣年華的往生者,滿滿的香水百合加上香檳色玫瑰花這樣的佈置很適合她,來參加的家屬親友同學對這樣的佈置都覺得很滿意;告別式雖然專程選在星期天,但是因為雅惠家人交際不是很廣闊,整個儀式時間只用了一般人的一半,一個小時不到就結束,時間用的不多但流程很順暢,也就不致令人感到唏噓;瞻仰遺容的時候,看到雅惠臉上畫了淡淡的妝,這是一張漂亮圓潤的臉,我心裡想著:這位年輕的菩薩已經解脫了人世間一切的苦,到西方極樂世界修行,祝福她早日學習成就,再到世間廣度一切眾生!
之後的很多個星期六晚上,都有看到雅惠媽媽阿姨還有小妹回到農禪寺來參加念佛共修法會;在聖嚴師父的觀念指導下,家人為往生者於七七四十九日之內,佈施行善參加共修法會…,一切如法的善行義舉都可以為將功德迴向給往生者,所以這家人都有照著做,她們回來農禪寺參加法會的時候大都不會刻意的來找我,因為大家都知道農禪寺的法師寺務挺多的,如果沒特別事就盡量別佔用法師的時間;有一次雅惠的媽媽專程找我…
果獻法師!再過一個禮拜阿惠就滿七了,禮儀公司和我說,滿七那天除靈可以禮請法師來誦經,也可以由他們的禮儀師,帶著我們家屬誦經;法師我不是很懂,該怎樣的安排會比較好
【作佛事】很多家屬都以為由法師來主持法會比較有功德,這樣的想法不見得是錯的,只是對於功德的觀念若能更清楚了解,那就更為圓滿些。
您們每天都有在阿惠靈前誦念佛經功德迴向,星期六也都有回來農禪寺參加法會,這樣的做法是和往生者是最相應的,滿七那天和平常一樣就可以,我建議直接由禮儀公司的禮儀師來帶領您們,在誦念佛經之後將靈堂收拾好,客廳空間調回原來的樣子就可以了。我看看時間許可的話,我再繞過去關懷一下,您們不需要等我。這樣的安排實在是不想讓家屬太過依賴法師,而且助念團有相關的規矩要維護,擔任助念團輔導法師最主要的工作是負責推廣正確的臨終關懷觀念,所以就不直接答應雅惠媽媽的請託了。
滿七那天我故意在儀式之後才到,到達的時候禮儀公司的禮儀師很禮貌的向我問候,我也對禮儀師表示感謝:多虧您們協助,整個儀式流程都這麼圓滿的進行,您們真是護法的大菩薩!家屬也在一旁連連稱謝…。再來有一件令我感到很不舒服的事情!
當我看到禮儀公司把他們的物品移去之後,安靈的桌子怎會沒帶走,雅惠媽媽說:這是安靈的時候禮儀公司表示我們得要準備一張桌子,所以我就在附近臨時買的。這樣的事情讓我有些不悅,我一直認為禮儀公司本來就應該供給很多庶務器具給喪家使用,怎會要求家屬專程買個桌子只是為了要安靈使用。我還是不露聲色的表示關懷,鼓勵家屬不用擔心雅惠,我們生者把生活照顧好,遠在天邊的往生菩薩也才能安心;雅惠媽媽問了很多關於以後祭祀的問題,比如怎麼掃墓、忌日要如果拜、生日要不要去看她、以後要不要找個孩子當她的義子,不然沒有人繼續祭拜,她會不會變成孤魂…,哎~天下父母心,要一位母親放下她摯愛的女兒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。
這個臨終關懷案子,由於家屬經濟能力的原因,讓我更花心思去想著我還有什麼可以協助,當時在和信醫院我對他們的承諾裡頭有一項?殯葬費用請放心,法鼓山會傾全力相助…?我在離開醫院的時候,就直接打電話給時常為我們蓮友服務的禮儀公司,表明這戶人家經濟不好,請禮儀公司老闆一定要全力予以協助,禮儀公司老闆當然回答是說:沒問題,會算他們便宜,請法師放心。也因為蓮友間的殯葬事務大多由這家禮儀公司在協助,自然有一層信任的關係,以往我都也只是介紹案子給他們,不曾過問收費問題,畢竟出家人了解過多在家人錢的問題,好像是在干預這禮儀公司的經營,因此我一直不願去觸碰,我只希望禮儀公司將家屬的殯葬事務照著法鼓山理念去落實。但因為這個臨終關懷案子家屬經濟能力的原因,我自然多留意了一些禮儀公司收費的問題,我一直很內疚很懺悔覺得對不起雅惠的是,竟然在她滿七除靈日,才和她媽媽問禮儀公司收費的事,當我看到收帳單,真是想開口罵人,也恨自己怎會讓這家人花了這麼多錢。
帳單收費沒有特別的灌水項目,一項項寫的清清楚楚,一共是十一萬多元,禮儀公司說因為法師交代要算便宜,所以實收十萬元;納骨塔位買的是北海福座,含管理費一共也是十萬元,這二十萬元的花費,不曉的雅惠媽媽還有阿姨怎麼去張羅的,我好難過!我不曾開口向禮儀公司要過人情,這次開了口,竟然也只便宜了一萬多元,我真的很失望,感覺我太天真了,只是單憑著信任就介紹一位又一位的客戶給這家禮儀公司,而在家屬的心目當中,這禮儀公司是我背書過的,因此所有流程規劃甚至收費都不會有很多意見,好多感觸同時翻絞在心中。覺得自己不能再繼續笨下去了。
這個事情發生之後,我就請了很親近的蓮友幫忙,讓他們協助找到各家禮儀公司的收費標準,同時也找到了我們蓮友口中--很值得信賴的禮儀公司服務的客戶付款明細,看了之後發現費用不比一般坊間禮儀公司貴,只是說真的,很多事項都是蓮友在協助,禮儀公司處理的事務並不是那麼多,收費難道不能再便宜一些嗎?我懷疑著…
有了各家禮儀公司收費單據,再來就是積極認識更上游的供應商,後來發現了各家供應商都很競爭,上游物料不敢隨意漲價,而在禮儀公司這端,各項收費報價毛利過高的情形下,價格絕對是有下降的空間。那該如何讓我們委任的殯葬業者,願意調降價格,這是件很難的工程;另外一直以來有能力承辦如法佛教殯葬儀式的禮儀公司本來就不多,更何況能符合聖嚴師父,所倡導的生活、禮儀、自然三大環保,那更是找不到任何一家符合標準,我不能只為了調整價格,而造成另一個問題;為了更長遠的落實淨化社會殯葬禮俗,看來教育我們自己的蓮友,讓消費者有更多的消費概念是立即可行的方案,再來就是得更進一步的培植更多的發心禮儀公司,讓市場機制來決定收費標準,也讓推廣環保概念的佛教殯葬禮儀,觸角可以拉的更廣更遠。
這些事情已經經過很多年,因緣不斷變化,雅惠這家人也都已經斷訊失聯,而我因為個人的關係從出家人也變成在家居士;回顧這過去,感觸依然很深,有時念頭閃過:雅惠是否還在天上或是早就來到人間…,回神之後心中感到欣喜的是,好多年後的現在佛教徒殯葬的費用有降下許多,而且因為不斷的努力教育推廣,大台北地區有和我們法鼓山理念契合的禮儀公司已經有九間之多。如果這件事有些許功德,應該迴向給一切眾生,而我最感念的是雅惠這位菩薩!